搬入新家之后,父亲栽了一些泡桐,从前院到后院整整齐齐的两排。不知是鸟儿衔来还是风儿吹落的种子,后院竟凭空多出了几棵树苗,墙角的是楝子,学名苦楝。另几棵是什么我记不清了,枸树吧?它们没能存活多久便被父亲连根拔起,而楝子树,祖父却执意要留着它。对于这些突然蹦出的异类,父亲已经毁掉了几棵,又怎好意思驳了老人的面子,留着便留着吧!
那时祖父年事已高,很少骑车了,不可能再到县城接我。祖母已经去世,再也吃不到她做的可口饭菜,而我自己还没学会骑车,自然回家的机会不多,况且少时贪玩,也从不曾想着去关注一棵树的成长。当我有一日回家突然有了兴致而仰头看它时,它已经结了青绿的果儿,长长的果蒂牵着,铃儿般一串串从绿叶中挤出来,好像生怕人看不到似的那么踊跃。树身虽还不是很高大,但它的生机勃勃预示着要与院中的泡桐争一席之位。
我喜欢上了那饱满的青绿色果儿,用铁丝绕在竹竿前端做了勾,很容易地就收获了一捧,饱满瓷实、光滑细腻,泛着淡淡的光泽,它自然是美的。我在心里赞叹它美的同时,已经将一颗放在了嘴里,轻轻地一咬,随即便吐在了地上。那味儿又苦又涩,小时候还不知道它有毒,但断定了不能吃,至于秋季成熟之后皮儿发黄且渐渐萎缩下去,包裹着一个相对硕大的核,剥开后但见果肉变软,若一滩烂泥,更难激发贪嘴的我的食欲。
瓷实的青果却不大不小可以做弹弓的子弹,而弹弓则是年少的我们揣在兜里的常备。其实在我发现它的这个用途时,同村的伙伴们也已经用在了各自的弹弓上,虽然没有石子的杀伤力大,但得来容易,而且大小匀称,省事了许多。在楝子树挂果的季节,很是吸引了我们这些淘气的男孩子。
楝子树的小半树冠伸在墙外,墙外是卫生街,不与别家争地盘,只要我们包容了它,自然可以随意生长,于是它的枝干毫无拘束地伸展开去,它的叶子填充了泡桐遗漏的天空,那托着一树生机的树身也日益粗壮。
父亲终究还是觉着它多余了,而且距围墙又实在太近,便找人伐倒了它,像曾经老宅里的那些树一样被斫枝去叶,光秃秃地横陈在台阶之上,一搁竟是多年。
伐倒它的时候祖父已经去世,没有人再为其说情,袒护它的生长,而我也早已不再玩弹弓了,它那苦涩的果实对我也没有了吸引力,真的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如今后院的土墙早已经换成了砖墙,那棵楝子树的根还在,刚伐倒的最初几年里,它还抽出过新枝,舒展过碧绿的叶子,还试图像曾经一样重新展现它挺拔的身姿,但最终还是妥协了,直径尺许的根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土,彻底地沉寂下去,与世无争了。
楝子树全身是宝,但在其生长的整个过程中,祖父从没收集过它的果儿,也不曾揭掉它一寸皮,至于树根更不用说了。他或者透过后窗玻璃,或者站在宽大的后院咬着他尺余的烟杆,看着它从小到大日益茁壮,看着它开花结果,恣意地生长。
在老宅的时候,因为独门独户且院子比村中的新家要大许多,我们曾有几十棵树,却没有一棵是楝子。我不知道祖父当年为什么搬了新家,却偏偏留了那棵楝子树。
楝子的谐音是恋子,而苦楝的谐音则是苦恋。那么祖父是因为这个谐音吗?搬至新家后,我与母亲在县城,父亲还在省城工作,伯父、叔父虽在农村,但各有各的小院,出来进去开合着他们各自的院门,这个院子祖父实际上是独居的。他留了那棵楝子树是因为对老宅那种同居一处欢乐气氛的怀念,还是仍对那种日子心存向往?或许祖父并没想那么多,他只不过出于对一个生命的尊重和爱护而留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