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山西头不知道山西头村。知道山西头因为日落有红霞可赏有黄昏可留恋,却不知道山西头村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建陵,到过建陵没到过山西头村,就等于没到过建陵。那天我们去了山西头村,却不是因为建陵。
山西头村最靠近建陵的街道有一个缩进一截的两间院子,院子门口长着最不起眼的泡桐,邻居女人正在晒茜草根,也就是中药血见愁。老哥大声喊着作家小名问邻居,邻居女人操着外地口音浓重的关中话,细声细气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棍子搅着脚下的药材。
院子台阶的砖缝里不光长着蜀葵,还长着韭菜。后院的废墟里不光长着海棠,还长着芍药。当院靠后门长着一棵杏树,蒲笼不大不小刚好遮了半边院子,树身不高不矮刚刚越过了单背房房梁。杏树下有一辆很小的红漆旋耕机,我们到的时候,旋耕机正在树荫下思索,作家楸夫则在房间里码字。码字应该和玩魔方一样,各色的组合总是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所以码字的人总是最快乐的人,哪怕吃着蒸红薯喝着白开水。
作家热情得很,一点没有被打断思路的不快。路上老哥说不去了吧,会影响作家写作。我说电话都打了,影响也已经影响了,我们去与不去,不在于影响与被影响,在于流水一般的程序。既然被设定了,就要运作,不运作也就失去设定的意义了,水总是不流会被唤做死水,死水微澜也得有风才行。
作家写作的房子门前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 “ 陕西省作家协会定点体验生活创作项目 ”,落款是二零二一年三月十七日。老哥让我给他留影,说沾沾喜气。我上看下看瞄左瞄右,最终保留了一张。照片上老哥很高大,手端着纸杯站在红砖墙边,很醒目。就像黄透了的杏子,就算叶子再多也遮不住清香的诱惑。更像远处的武将山,悠悠远远再也不是从县城看着朦朦胧胧的样子,轮廓分明细节生动再也没有从山脚仰望的压力和压迫。老哥站在那里,也像极了作家。老哥挺能说也挺能写,可就是不想当作家,就像老哥爱喝酒爱清闲爱说脏话,可每次都会郑重叮咛酒话不可外泄,其实外泄了,整理了也可能是一篇文章,尽管主人不悦意。可是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你悦意的可能没有结果,你不悦意的往往却是一条大道,走着走着就远了,走着走着就近了。
我们坐在作家房间里正对着笔记本的沙发上喝茶,茶很浓,我有点喝不惯,虽然喝不惯,却是主人最真诚的热情,关中道乡间最纯朴的待客之礼,总是要饱满要有剩才行。祖辈过惯了苦日子的关中道人一辈子最缺的是口粮,以己度人,待客之道从嘴角打算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这和国家提倡的光盘行动也不冲突,一个是茶余饭后的约束,一个是生怕客人不满意的村野乡情,两者不可以仔细对比的,比着比着眼角就会湿润,会像干涸许久的溪流,忽然朗润起来欢快起来。
老哥一会儿坐在左边一会儿挪在右边,部长坐着坐着就上了床,斜依在床上难得的一份惬意。作家的床的确是床,可床上铺的盖的前后左右的风格却是炕的风骨,床单是方块儿图案的手织布,被子是背面儿背里子全活的传统样式。兄弟那样倚着靠着就开始不自觉地说起老娘来,满嘴的抱怨满嘴的嫌弃轻松得好似天上撒下来的雨点儿风里带来的土沫儿,也像快嘴的婆娘骂老汉儿,骂了其实是夸了,夸了其实是甩了,有娘的骄傲会时不时从嘴角眉梢溢出来。老哥这时会转移话题,透作家的簧,说兄弟的秘史。作家的房子很小,卧室书房厨房兼用,盛不下我们的笑声,也盛不下满园春色制造的宁静。笑声盛不下会传出去,宁静盛不下只好打在电脑里,单等着过了九十天掰玉米挖秆秆,过了隆冬三春收麦子扬场吃长面。初三三,月边边,十五了月亮自然会圆的,那时赏月喝酒也是自然的。
我们来的时候天上飘着雨,离开的时候雨早没踪影了。我们打算去爬建陵,就和作家告别了。建陵从正南面看着非常高大,从山西头村去走,一迈步就是半山腰了。老哥因为喝了酒张得很,一路挥舞着双臂一路唱着歌,我总担心他会不小心摔了,他说山里长大的娃,山路不是事,走平路倒是要小心的。半山腰一个小拐弯处,我发现两株地黄长在路边的浅洞里,左右排布,有点像天水麦积石窟的塑像。天水的塑像有颜色但没有开花,两株地黄却开得自然随性,长着就是开着,开着却像坐着。我把它们想象成作家作品里的男女主人公,老哥就讲作家从前的娃娃亲,说㗏女子多么多么漂亮,婚事却最终没成。婚事没成却造就了作家,不然有家的作家定会像这两株地黄,虽然鲜艳,却会生生世世长在这里,树挪死人挪活真是对对的。
下山的时候,碰上了一位从田里回家的妇人。老哥就走过去说话,很快就熟悉了,她的哥哥他认识,她的丈夫他也知道,于是三个人一起并肩走。路上麦子很绿,菜花很黄,一派春日融融的气象。从建陵西门立着的文物保护碑边路过的时候,我拍了一张照片。一边是壮美建陵,一边是参差成行成列的民居,一个孤独,一个热闹,倒也没有违和的样子,似乎历史一直就是这样,事实也是。先有武将山,然后才有建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