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有:“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并不是天底下的文人都如此,几千年浩如烟海的中国文学历史长河当中,亦师亦友的文人佳话枚不胜举。
先是在诗风极盛的唐朝,就有两个文人——朱庆馀和张籍,因为知遇而相携,更有两首清新质朴、珠联璧合的诗作流传于世。
唐代士子在参加进士考试前,时兴“行卷”,即把自己的诗篇呈给名人,以希求其称扬和介绍于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浙江举子朱庆馀十年寒窗,饱读诗书,适逢应试却不知自己的文章是否合主考官的胃口,故而忐忑不安。他想到了以擅长文学而又乐于提拔后进的时任水部郎中张籍,于是决定投石问路,将自己的部分代表作附上一首拜偈诗《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人时无?”这首诗借新妇的语气探问自己的文章是不是合乎要求,能不能得到考官的赏识,继而榜上有名?
爱才惜才的张籍用同样的手法,作了巧妙回答,形成一首七言绝句《酬朱庆馀》:“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表面上把朱庆馀比做一个精心打扮,从清澈明净的鉴湖中走出来的采菱女,因过分爱美而心存疑虑,实际上是说朱庆馀德才兼备,但缺乏自信。齐地产的白色细绢精美珍贵,尽管有许多别的姑娘身上穿着齐地出产的精美绸缎做成的衣服,却并不值得世人看重,唯有这位采菱女的一曲歌价值万金,其实是夸赞朱庆馀诗文锦绣,一定能够高中魁元。
因为有了张籍的肯定与鼓励,朱庆馀打消思想顾虑,勤于写作,坦然应试,最终进士及第,官至秘书省校书郎。这一段知遇之恩,如同这两首隽永的小诗,千古传唱。
再有词人辈出的北宋,欧阳修与苏东坡这两个年龄上相差整整三十岁,在当时差不多要差两个辈分,但是依然不妨碍他们之间亦师亦友的情谊。
苏轼从眉州赴京赶考途中,行至夷陵县,访问了欧阳修的“至喜堂”,并写下了《夷陵县欧阳永叔至喜堂》一诗:“夷陵虽小邑,自古控荆吴。形胜今无用,英雄久已无。谁知有文伯,远谪自王都。人去年年改,堂倾岁岁扶。追思犹咎吕,感叹亦怜朱。旧种孤楠老,新霜一橘枯。清篇留峡洞,醉墨写邦图。故老问行客,长官今白须。著书多念虑,许国减欢娱。寄语公知否,还须数倒壶”。借用“谁知有文伯,远谪自王都”这句历史典故,表达了对欧阳修因为替范仲淹说话而被贬官至夷陵县的无限敬意。
参加会考时,苏轼写下了著名的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其中引用了 “皋陶为士”的典故,自负“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欧阳修却不知典故的出处,等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苏轼回答道“想当然耳”——原来是他杜撰的。欧阳修回到家,感慨苏轼的才华说了一句:“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这样的胸怀,历史上大概找不出几人!
欧阳修被贬官出任扬州太守时,写下一首清新亲切的小词:“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正因为这一首词,竟被一个好事文人质疑“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这句话,从而得出“欧阳修近视”的结论。这个由文学形象转到病理学的跨界笑话,被苏轼听到后,他落笔写下《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一词为欧阳修辩解:“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全词描写了平山堂江南烟雨淋漓之中,鸿影隐约,天地缥缈,作者忽然想到欧阳修的那句“山色有无中”,真是感同身受,恰当极了。尽管后来南宋叶梦得《石林燕语》中证实了欧阳修的确近视,也由此可见,苏东坡对于欧阳修的精神捍卫到了不能容忍的境界。
欧阳修1048年在扬州建了平山堂,苏东坡1071第一次去平山堂遇见了欧阳修。十年后,苏东坡再次去平山堂凭吊恩师,写下了一首《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莫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这首词当中的“文章太守”,引用了欧阳修当年送老友刘元甫赴扬州任太守的那首送别小词,可见苏东坡用意之深。
由此看来,“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句话并非尽然,比如朱庆馀和张籍、欧阳修与苏轼的这份情谊,可与山川共存,可与日月同辉。
(礼泉县纪委监委 张美妮)